很古怪，大戰(zhàn)事的影響總是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。法國大革命攫住了某些人，把他們的生活撕裂，卻悄然放過了另一些人，沒有擾動他們一根發(fā)絲。據(jù)說奧斯汀從未提過法國革命；查爾斯· 蘭姆對之置若罔聞；花花公子布盧梅爾絲毫不曾把它放在心上。但是對華茲華斯和葛德文來說，這場革命乃是曙光，他們從中明白無誤地看到： 法蘭西屹立于金色時光之巔，人類的本性仿佛正重逢新生。 一個善于渲染的歷史學(xué)家輕而易舉就能把這種頂頂觸目的對比并列起來—— 一面是切斯特菲爾德街的布盧梅爾，他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安放在領(lǐng)結(jié)上，用絕無粗俗的重音而且細加斟酌的腔調(diào)討論著外衣翻領(lǐng)應(yīng)如何裁剪；另一邊在索默斯城有一伙衣衫不整的興奮的年輕人聚會，其中一位腦袋太大、鼻子過長的先生每天都在茶桌上侃侃而談，議論人類的從善性、理想的團結(jié)統(tǒng)一，以及人權(quán)，等等。在場的人中還有一位婦女，眼睛非常明亮，談吐極為熱切，那些年輕的男人—— 他們擁有的是些中等階級的姓氏，諸如巴羅、霍爾克羅夫特或葛德文之類—— 干脆稱呼她“沃斯通克拉夫特”，就好像她是否已婚無關(guān)緊要，就好像她和他們一樣是個男性青年。知識者當(dāng)中的這種觸目的不一致—— 查爾斯· 蘭姆和葛德文，簡· 奧斯汀和瑪麗· 沃斯通克拉夫特都是智識高拔的人—— 表明了環(huán)境在怎樣的程度上影響著見解。如果葛德文生長在倫敦圣殿法學(xué)院區(qū)，或是在基督慈幼學(xué)堂深受古物和古書的濡染，他很可能對于浮泛地談?wù)撊祟愇磥硪约叭说臋?quán)利根本不感興趣。如果簡· 奧斯汀幼年時曾經(jīng)橫躺在樓梯口阻擋她父親毆打母親，她心中也一定會燃起對暴君的強烈仇恨，她的小說也一定會充滿對正義的呼喚。而這正是瑪麗· 沃斯通克拉夫特對所謂婚姻幸福的最早的體驗。后來瑪麗的妹妹埃弗琳娜的婚事也很不美滿，她在馬車里把自己的結(jié)婚戒指咬成了碎片。她的弟弟是個累贅，她父親經(jīng)營農(nóng)場賠了本。為了讓那個脾氣暴烈、頭發(fā)骯臟、名聲不佳的紅臉漢子能重整旗鼓，瑪麗忍辱負重，到貴族家當(dāng)了家庭教師。總而言之，她從沒嘗過幸福的滋味，而正因如此，她編造了一套信條，對應(yīng)于苦難深重的人類生活的真相。她的學(xué)說的主旨是：唯有獨立最重要�！八�人對我們的每個恩典都是新的枷鎖，都削減我們固有的自由，敗壞我們的思想�！迸�人首先必須獨立，她必須具備的不是高雅風(fēng)度或迷人魅力，而是精力、勇氣和將意愿付諸實行的能力�，旣愑X得最可夸耀的，是能夠說“凡我決心做的重要的事，我無不貫徹如一”。她這樣說確實問心無愧。她30 歲剛出頭之時，就已經(jīng)有資格回首自己頂著強大反對勢力所采取的一系列行動了。她曾費盡心力，為朋友范妮租了一處住房，哪知范妮改變了主意，不再需要房子了。她曾辦了一所學(xué)校。她曾勸說范妮和斯凱先生結(jié)婚。她曾拋開學(xué)校只身一人前往里斯本去照料垂危的范妮。在歸途中，她迫使船長救援一艘遇難的法國船，她威脅說如果船長見死不救，她將告發(fā)他。她狂熱地愛上了富塞利①，公開表示要和他一起生活，卻遭到他妻的斷然拒絕；于是她立刻將她的果斷行動原則付諸實行，動身前往巴黎，決心以寫作為生。
因此對她來說革命不只是身外發(fā)生的一件事，而是流淌在她自己的血脈中。她一生都在反叛——反對暴君，反對法律，反對習(xí)俗。她心中涌動著改革者對人類的熱忱，其中包含的恨和愛一樣多。法國革命的爆發(fā)表達了某些她最深切服膺的理論和信念。在那個火熱的特殊時代里，她一揮而就，寫出了兩部大膽而雄辯的著作——《答伯克》和《為女權(quán)一辯》，它們都是些至理名言，以致今天看來似乎已毫不新鮮—— 當(dāng)年的獨創(chuàng)新穎之論已經(jīng)成了我們的老生常談。不過，當(dāng)她只身在巴黎獨住于一所大宅中時，她親眼看到自己一向蔑視的國王在國民衛(wèi)隊押送下乘車經(jīng)過，而且，出乎她的意料，他保持著頗多的尊嚴，于是，“說不清由于什么緣故”，淚水涌進了她的眼眶，“我正要上床睡覺，”她在那封信結(jié)尾時說道，“平生第一遭，我不愿熄滅蠟燭�！笔虑楫吘共荒敲春唵巍Ｋ�甚至不能明白自己的情感。她目睹著自己最珍視的信念付諸實施—— 她卻淚水盈眶。她贏得了名聲、獨立和按自己意愿生活的權(quán)利—— 可她卻渴盼著別的什么�！拔也幌氡蝗水�(dāng)作女神敬愛，”她說，“我想成為你生活中的必不可少的人�！币驗�，她的收信人伊姆利①，那個迷人的美國人，曾經(jīng)對她很好。她確實熱烈地愛著他。然而她的信念之一是：愛必須是自由的，“相互的，愛戀就是婚姻，一旦愛情死亡—— 如果愛情死亡的話—— 婚姻關(guān)系就不該維系下去”。然而，就在她渴求自由的同時，她也祈望著安定�！拔蚁矚g‘喜愛’這個詞，”她寫道，“因為它意味著某種習(xí)以為常的事物�！�
所有這些內(nèi)在的矛盾和沖突都在她臉上表現(xiàn)了出來，她的面容既堅定又恍惚，既性感又聰慧，此外也很美麗，有明亮的大眼睛和濃密的長鬈發(fā)，所以騷塞②認為這是他所見過的最富于表情的面孔。這樣一個女人的生活注定要充滿疾風(fēng)暴雨。她每天編造出指導(dǎo)生活的理論，她每天都在他人的成見上碰壁。而且，因為她并不是書呆子，也并非冷血的理論家，每一天她的身心都生出一些新東西，把她的理論推到一旁，迫使她重新構(gòu)建那些理論。她根據(jù)理論行事，認為自己對伊姆利沒有法律權(quán)利，拒絕和他結(jié)婚，但是當(dāng)他扔下她和他們的孩子離去，一星期又一星期仍不歸來，她卻又痛苦得不堪忍受。她本人是這般意亂心迷，甚至連她自己都難以理解，也就無法苛責(zé)那個背信棄義的凡胎俗子伊姆利沒能跟上她的快速變化，以及她忽而理智忽而不理智的情緒周期。即使一些不偏不倚的朋友也常為她的自相矛盾而不安�，旣惣で檠笠绲�?zé)釔圩匀�。有一夜晚，天空的色彩無比精妙，瑪?shù)铝铡な吠�澤忍不住對她說：“瑪麗，來吧——來呀，愛自然的人—— 享受一下這奇妙的景象—— 這不斷變幻的色彩。”可是瑪麗卻一直目不轉(zhuǎn)睛地盯著德·瓦爾佐根男爵�！拔业贸姓J，”史威澤夫人寫道，“這種性愛的專注給我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印象，我的滿心愉悅頓時煙消云散�！比绻�說那位多情善感的瑞士女人是因瑪麗的情欲而不安，精明的生意人伊姆利則是受不了她的心智。每當(dāng)他見到瑪麗，便被她的魅力征服，但隨之感到她的敏銳、洞察和她毫不妥協(xié)的理想主義在不斷騷擾著他。她看得透他的借口，她能回敬他所有的理由，她甚至能料理他的生意。和她在一起簡直沒有安寧—— 他只能再一次離開。這時她的信就會追蹤他，以其真摯和洞見折磨他。那些信都十分坦率，都熱切地請求他講真話；還無比蔑視肥皂、明礬、財富和安逸；她曾再三地說，只要他表了態(tài)，“你就再不會聽到我的消息，”他擔(dān)心事情真會鬧到這地步，他覺得受不了。他本想逗逗小魚，結(jié)果釣上只海豚，那家伙把他一下拖進水里，搞得他頭暈?zāi)垦�，只想逃脫。雖然他也玩票涉獵理論，但歸根到底是個生意人，他依賴肥皂和明礬謀生�！吧�活中次一等的樂趣，”他承認說，“在我來說是必要的享受�！倍�其中有一種是瑪麗嫉妒的追究眼光所一直不能猜透的。是什么使他不斷地離開她？是生意？是政治？是別的女人？他徘徊不決，他們見面時他很可愛，但不久他又消失了。最后，瑪麗氣急敗壞，疑心重重，簡直有點神智失常，從廚子口中逼出了真相。她被告知說，某巡回劇團的一個小姑娘是伊姆利的情人。瑪麗絲毫不爽地貫徹了采取決斷行動的原則，把衣裙浸了個透濕以確保自己一定下沉，然后從帕特尼橋縱身投河。她被人救了起來。在經(jīng)歷了一番無法描述的痛苦以后，她那“不可征服的偉大的心靈”又康復(fù)了，她那小姑娘氣的自立理論又占了上風(fēng)。她決定再一次嘗試爭取幸福，并且自己養(yǎng)活自己和女兒，不要伊姆利的一文錢。
聽這個站在文學(xué)前沿的女人講笛福、談奧斯汀
她——
用作家的眼睛看名家杰作
用女人的心靈識人間百態(tài) 書名：伍爾夫讀書筆記
作者：（英國）弗吉尼亞·伍爾夫
譯者：黃梅 劉炳善
分類：文學(xué)/筆記
本文來自：逍遙右腦記憶 http://www.simonabridal.com/dushubiji/1063569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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